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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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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晓红
第二天醒来,太阳光已经钻过了窗子孔孔,在床前站成了排排。我没有听到爷爷的痰响。他的脚在我怀里冷得鬼鬼祟祟,让我心寒。我爬到他的床头,看见他睁着圆圆的小白眼,咧着嘴,上下几瓣黄牙张着,像几百年前就设置的机关,不知他在等着谁进入圈套,让他咬住或关闭。
我叫爷爷,爷爷。
我试他的鼻孔,没气。我摸他的胸口,心没跳。
我叫爷爷,爷爷。
我摇他,他像一只没肉的死山羊,像一条只有骨架的死蛇。他跟着我的手摆着身子。
我叫爷爷,爷爷。
爷爷真的死了。他没有叫九一,九一,捉到,捉到。他趁我疲惫地陷入死梦时悄悄走了,没有和我打招呼。
我把床单换成席子,把他的衣服换了,把他的头调了,让他睡到床的另一端去。他蔫拖拖一点力也不搭,累得我大汗泻涮。阳光亮爽,但我恐怕生命的前方是黑的,爷爷应该和每一个死去的人一样,也需要一盏灯照着去那远方。我把煤油灯点在一孔阳光下面,它像闪烁的星星,凑着阳光看守着爷爷狰狞的面孔。我抹下他的眼皮,他又张开了。我合上他的嘴,他又咧开了。他还死不甘心地贪念他一言不发毫无建树的生命,他不想为拥挤的人世间腾出一点点空间,那很不道德的坏思想昭然若揭。我找不到黄草纸为他遮天蔽日让他瞒天过海,顺手把昨夜读过的书翻开盖在他脸上。
爹哎,我接下来该做啥子嘛?
我想,没有草纸就制不了“板子钱”(冥币),爷爷用什么打发收费站的小鬼抬起杆杆准他去远方呢?我撬开灶边柱子上那块木板,里面果然有五百三十块钱。钱有点香港脚气味,其中有四张十元是早就不起作用了的“天安门”。我把那四张钱在爷爷床前烧了,然后跑到清风坳去买草纸、鞭炮。
田扬花问:九一,你买这些东西做啥子哟,未必是你爷爷让你买去防死?
我说:今早上太阳还没出来他就死喽。
她惊叫:老天爷!怎么说死就死呢?
竹槽里的泉水叮叮咚咚地敲木桶底。背水的糟老头张珍宝和鸡眼沈灵芝老婆婆站在木桶边闲话。他们对我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又回过头,像书中那种幸福的乡村老人一样,说哪家的牛儿肥哪家的稻谷香。老婆婆扬手赶我爷爷那只不讲公共卫生的母鸡时,我点燃了鞭炮。我和那两个老人都看着硝烟里飞舞的红纸屑,都发了一小会儿呆。我突然朝着寨子的四方大声喊叫:我爷爷死啦!张长贵死啦!
人越来越多。里里外外全是不能到广州上海去打工找钱的老弱病残。我蹲在煤油灯下打量这群人,直到田扬花带着马村长赶到,我才有了一丝喜色——总算来了一对勉强合格的人种。马村长进屋,他沉着嗓子骂一声狗日的,揭了两页草纸在手指上,呼一声把我盖在爷爷脸上的书扔到了门外。狗日的马剥血,爷爷已经死翘翘了,到阎王那里上班去了,他还要和阎王爷争当领导,还要强硬地要求爷爷听他的话,顺他的意。他把爷爷的眼合上,把爷爷的嘴合上。犟爷爷又把眼睁开了,把嘴张开了。他大声道:长贵,你狗日的怎么不听话哟,死了就是闭眼的事,人世间的事还干你卵事?!你孙子站在你面前黑塔塔比老子都还要高,再说,凡事有我,你就闭上眼放下心去嘛。他又合上了爷爷的眼。也怪,爷爷不再犟着睁他的小白眼了。马村长把手中的草纸重新盖在爷爷的脸上,又去顺爷爷的手脚,可爷爷的关节里像安装了优质弹簧,他一放手就跟着又张开。他看了我一眼说,没法,硬了。
村长问联系到我爹妈没有,然后骂我爹是卵人,问我爷爷生前可曾说要在哪里落土。他气鼓鼓地叫张珍宝去把《通书》拿来翻翻,看哪天能“种人”。通书上说即日可葬,九月十四可葬。他傻了眼,又大骂《通书》狗屁不通,说哪里可以间隔这么多天呢。他突然往大板凳上一站,高出众人,点着人头安排人们去干活,像正在发号施令的土匪。
木匠石敦富嚷道,马剥血,你龟儿以为我是鲁班?一时三刻砍树,下午就要把材子(棺材)做好,你调有天兵给我?马村长鼓起一对牛卵子眼睛吼道:不要和老子讲价钱,去把你那些师兄弟喊拢来,天黑前人要落土。石敦富干脆坐到门槛上不动了,把草烟吸得云山雾罩。他吐了两摊烟口水,笑嘻嘻地说:马村长,真的来不及,我上个月才做有一坟,现成的,本来准备卖个好价钱,要不干脆用他那根杉调了?马村长道:你找主人家说去。石敦富问我,我说要得。马村长对石敦富咬牙切齿地说:便宜你龟儿了,拿那烂货调人家两坟多料,亏你说得出口,赚这种钱,你狗日要脑壳长疮脚板流脓。田扬花抱着一个大南瓜从屋里出来,准备刨了皮用作帮忙的人们晚上的菜。石敦富顺手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大声说:流到你婆娘这里?田扬花翘起屁股不停后退,把石敦富顶得踉踉跄跄,终于跌倒在地。人们笑,我也差点笑了。
爷爷死了还得了一场大富贵。来看望的人、来帮忙的人都带着几刀黄草纸。几个老头坐在堂屋把草纸打制成冥币。他们边打制边摆龙门阵。一个老头说他那年跟我爷爷去拾谷穗,王老细跑来和他们耍弹石子。耍着耍着他就与王老细斗口。他骂王老细吃他的鸡巴。王老细看着他的下身,脸红翻天了,猛地张开嘴扑来。那时,他没有裤子穿,退慢了点,被王老细咬住了鸡儿尖尖的皮皮,当时长血流。王老细撒腿跑了。他是三代的独苗子,那宝贝受伤了回家自然会“吃干笋子”(用竹条抽打)。我爷爷把自己的破裤子脱给他穿了,他没遭打。我爷爷光着胯胯回家,屁股遭抽得十多天不能坐板凳。另一老人说,那年,他晚上洗了脸后顺便把毛主席像章摘下来洗,婆娘爱开玩笑,说,他爹,我们今晚好生把毛主席洗个澡澡。狗日的,隔墙有耳,被人告发了,不得了,被打成了“反革命洗澡罪”,要判他一年徒刑。我爷爷那年是民兵连长,使了九牛二虎的力气硬是把他保了下来。后来,我爷爷为杀头老病牛遭整得腰子不自在,他是想了苦方的,硬是没帮上忙,欠了一辈子人情,现在只有等下辈子了。他们摆着龙门阵,忘了停手,把旁人送来的草纸全打制成了“钱”。一叠冥币码在墙角足足有我大腿高,按人民币的体积算,也不知会是多少。但可想而知,这突然的大财富一定会让爷爷不知所措。
因为劳力少,薄薄的棺材被分成六块,从石木匠家直接抬到了浅浅的墓穴边,然后再组装合拢。张珍富是张家的老人,他吹着胡子瞪着眼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我活七八十岁了,没听说把人和棺材分开抬上山的。但没有人理他。
院坝上的人影子越来越长。有人把田扬花送来的白布撕了一幅缠在我头上,有人把一个碗放在了堂前的板凳上,有人把那叠冥币移到了堂屋的正中,口中念念有词地点起了火。浓烟里,人们把爷爷抬到堂中用竹篾绑在了木板上。马村长把剩下的半幅白布搭在爷爷脸上的草纸上,绕过木板打了个结。他把手中的烟扔在地上,用力把烟头踩进了堂前硬硬的泥土。他大声道:狗日的,没有先生(阴阳先生,专司丧事)领路老子领路。他点了名,有几个人站到了爷爷的周围。他扯起嗓子高声道:伏以,日吉时良,天地开张,生人阳宅不许停丧,老子神通大,下界来发丧,四角排起四天王,两边站起八金刚,凶神恶煞随丧出,莫在老子地盘上作祸殃,老子拳打天煞出——众人合道:出!——脚踢地煞出——众人合道:出!——生从大门入,死从大门出,老子打破香炉碗——他突然抬起板凳子上的碗高高扬起,“嘭”一声砸在爷爷头顶的木板上,砸得粉身碎骨,不知是送爷爷饭碗,还是砸碎了碗让爷爷和凶神恶煞都没有望头,不再呆在我家。碗还在空中,他就接着高声道:所有凶神恶煞通通出。众人合道:出!他大喊一声:他妈的伏事已毕,起啊——所有的人齐声大叫:起啊!四个人抬起了爷爷,余人箭步冲上去扶,冲锋陷阵一般出了堂屋,向后山抢去。
我没反应过来,傻站在空落的堂前。田扬花推我,说:九一,走啊。
天色不早了。因为要在山坡上找大小合适的野石来垒坟,所以人手更显得少,场面有些忙乱。爷爷被放进棺材时很不守规矩。他把一双手朝天扬着,大腿跨在棺材边沿上,像在等着谁去拉他一把坐起身,要翻出厚厚的木盒子来帮忙。村长狠狠地将爷爷的手扇了一巴掌,嘴里咕咙,把爷爷的手压到棺里。但爷爷的大腿比手有力,村长怎么摆弄都是翘着的,高过了棺材盒子。村长发火了,大骂。他双手按住爷爷的膝盖,憋了一口气,双肩耸起,悬了脚跟,又短又黑的胡子根根像针,黑针中那红口里猛一声“嗨”,像我想象中长坂桥上的张飞。爷爷的脚杆“扑”一声响,硬生生断了,顺帖了。我心里不是滋味。在阳光最后一次照耀爷爷时,他的腿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断了。我想,他形同枯槁,那架势真的不成体统,去见西天大佛,自然得有个样子。这样一想,对马村长那股恨就弱了劲头。
马村长说,你恨老子干啥子?过来再看看你爷爷!
他和张珍堂把那块白布展开,支在棺材上遮住天,让我把头伸到布下。
张珍堂说,注意,不要滴眼睛水在他脸上。
我揭开爷爷脸上的草纸,发现爷爷又把眼睛睁开了。我轻轻合,合拢了他又睁开。我看着这张生前就没有血色的脸,不晓得该干点什么。我说,爷爷,你还睁眼干啥子哟,天都被他们遮了,你有本事就爬起来,把你头上这块白布扯开了,我是你孙子!
我算是怕了马村长,怕他一冒火,大骂着去找针线来缝或用狗皮膏药来粘爷爷的眼皮。我匆匆把爷爷的脸盖上,把他的衣服正了正,裤腿扯了扯,从白布下退了出来。
忙碌着搬运乱石的人群里,不知是谁开始骂我爹,跟着大家都在骂。骂完了又开始议论我爹在上海的事情,说我娘在上海的事情。爷爷一死,我就好像不是人了。他们毫不避讳,当着我的面谈论我爹,说我爹翘起鸡巴在上海的夜晚乱搞女人报复我娘。他们暧昧地笑,互相打趣,好像我没有长耳朵。我把嘴唇咬出血了,我的指甲在紧紧握着的拳头里把手心扎出血了,太阳被我恨得昏黄。
人们要合棺材盖,我突然大叫慢点。马村长问还有啥子事。我说:他脚杆是断的,我去找根棒棒放里面给他拄路。有两个妇女笑。马村长竖着脸吼道:你他妈扯鸡巴卵弹,盖起!
“嗵”一声巨响,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不知这声响要到哪里去,像牛顿定律,一直往前,不知跌落。
创作谈
我本来不是作家,只是因为爱
随着改革开改的不断深入,在经济社会快速发展的推动下,大量农村人为改变生存状况而涌入城市。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农村外出务工主体从剩余劳动力发展到农业生产主力,部份家庭青壮年倾巢外出,留下老人、小孩在家。留守在家的少年儿童不能适时得到父母思想认识和价值观念上的引导与帮助。同时,因父母常年不在,他们应得到的社会帮助缺少交换成本,社会白癜风治疗药物啥药物能治疗白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