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某一天,在我曾经生活过的但目前远离的小山村里,一个小女孩诞生了。五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院子里的枣花开得浓烈,父母便给她取名“枣花”。村民们都说多美丽的小姑娘啊,瞧她的眼睛多漂亮啊!人们看她的眼神充满了爱意。但看着摇篮里熟睡的小枣花的妈妈,又怎能想到,小枣花的双眼是怎样打量着这个世界呢?
小枣花生来就拥有只能看到过去的左眼和只能看见未来的右眼。等到小枣花慢慢长大学会说话了的时候,她告诉父母,她看到的天空是这样的:左眼看到的太阳还在冉冉升起,右眼看到的太阳已经落山了。尽管她的眼睛睁得与常人无异,然而她却表现得像个盲人,人们称她为“盲女枣花”。
02
所有人都相信枣花的眼睛是受到了某种诅咒,一大群长者术士蜂拥而至,来观看这个魔咒,并试图用一些方法来治好这个不幸的孩子。整个村子都轰动了,大家出谋划策,寻找古老的方法奇特的手段。
有的人说,找个老中医开些治眼疾的药。于是决明子、五味子、白芍、银柴胡、白术、蝉蜕、木贼草、各九钱,甘草、水牛角、怀牛膝、生地、珍珠母、青葙子各十五钱,茯苓羌活、麦冬、枸杞子、丹参、盐知母各十二钱……每日煎熬,五碗水熬剩半碗,午后服用,苦不下口,喝得七七四十九日,仍不见疗效,反而药毒入体,羸弱无力。老中医翻遍了医书,枣花先是把医书上的方子喝了一遍,又把老中医新配的方子喝了一遍,熬药的瓦罐都被熬坏了好几个,喝药的碗也换了不下十几个。眼睛不见好,身子骨是越喝越弱,无奈放弃。
有人说这是中了邪,请一两个道士,开坛做法,驱魔辟邪。于是蜡烛黄纸、供果祭品、朱砂黑墨、香烟缭绕。法坛、法尺、法绳、法剑、步罡毯、桃木剑、三清铃、龙角吹、八卦镜、五帝钱都已准备好。道士念念有词“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速速离去。
”画符喷火,铜钱剑币,“妖怪速速离开,不然将你丢入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叫你灰飞烟灭。急急如律令……”一通念词、舞剑,吓得小枣花睁大着眼睛,瑟瑟发抖地躲在母亲的怀里。看热闹的人很多,有人安慰着正在哭泣的枣花父母;有人惊叹着道士的喷火技能;有人既害怕又期待着妖怪的显形;有人注视着道士的两个坐在祭桌旁的小徒弟,他们闭着眼睛,嘴里像是念着什么又好像没念什么,在烛火的光晕里更像是睡着了。
村子里的长者让妇人备下酒菜,等着道士结束做法。道士和两个徒弟从傍晚折腾到半夜,“去!”道士大呼一声,随手画了两道符,走到小枣花的面前,“啪”贴在了她的双眼上。
“把孩子送到房间里吧,这眼上的符三日后揭去,此妖必去,双目可好。”道士叮嘱道。枣花父母因为跪的太久颤颤巍巍地向道士道谢,枣母将小枣花抱进屋里。“谢谢道长,谢谢道长!”枣父边说边从怀里掏出银两。两位小徒弟此时倒是眼疾手快,立马接下了银两。“我师父慈悲为怀,途径此处,发现有妖作祟,不忍这女娃娃受苦,便出手收了这妖。真是大慈大悲啊!”烛火下小徒弟的脸映照得满面红光。“是,是,是,道长德高望重,慈悲为怀。替小女解难。随我来吃些酒菜,歇息歇息。”道士带着两个徒弟向酒桌走去。
三人在村子里住了两天,好吃好喝地住了两天。第二天下午,三人执意要走,枣花父母央求道士三人迟一天走,再帮着看看小枣花。“我师父云游四海,慈悲为怀,还要去别去降妖伏魔,已经在你们这待了两天了,你们也想想别处正在受苦的人吧。今天是真的要走了,现在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就不要留他了。你们女儿的眼睛明天就会好,我师父在这也起不到作用。大家都回吧!”小徒弟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来来去去,一切随缘,随缘。大家我不必挽留了,我云游四海,与野鹤闲云为伴,是自由惯了的。女娃娃体内的小妖已除,二位不必担心。明日傍晚,即可揭去那符,小姑娘的双眼必然如常人视物。”道士抛下此话,摆了摆拂尘与两小徒弟骑马扬尘而去。
第三日傍晚,枣母揭下双符,就嚎啕大哭。小枣花的眼珠居然一个变成了蓝色,另一个变成了褐色。“娘,窗外的枣树一棵刚抽芽,另一棵落叶枯了。”母亲望着粗壮茂盛的枣树,哭得愈加悲痛。
“娘,我叫枣花,却从没看过枣花,枣树开花是什么样子啊?
村中有一苗人,得知枣花的眼疾仍是没好,急匆匆地跑来,“我说什么,你看你们都不听,这哪是什么妖魔鬼怪作的祟,这就是中了蛊。在我们老家那边,小娃娃是时常有中蛊的。找个解蛊的方子就好了。这两日我在家也是把古书翻上了数十本的,有个专解双目不能视物的法子,我们来试一试,包这孩子蛊解眼明。”这苗人也是信心百倍。
枣花的爹娘也不知道什么是蛊,只要是能治好女儿的眼睛,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都是要去试一下的。苗人从枣父那拿走买药材的钱和自己的酬劳,他在日出前给枣花喝下一升马齿苋的汁液,持续四十四天。在左眼上放置蟾蜍的外皮,右眼上放置蟒蛇的蛇胆,双眼各敷一片孔雀的眼状羽毛和公鸡的舌头。太阳高悬时,再取蚯蚓十四条,好醋泡至蚓死,加上旧鼓皮烧的灰,一起用醋汁服下。日落之后,取常山四钱,山豆根五钱,蜈蚣一条烘干,黄柏五钱,蜘蛛五只,烘干,穿山甲五钱,白鸽一只全血,烘干,以上七味同研末,分三次泡滚酒服。四十四日毕,枣花蓝色的眼珠更显蔚蓝深邃,褐色的眼珠则显得灰暗浑浊。
枣花家又徒然的耗费了一场精力与财力。那苗人就带着那酬劳,躲回了苗疆。
一切都是徒劳的,这世上不存在重新统一双眼并将她带回现实的方法。
所有治疗她眼睛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至此也无人上门来,说要给枣花治眼睛了。因为枣花的眼睛治不好,村子里有关“枣花是妖女”的言语逐渐流传起来。
03
在院子里,枣花双手前伸走路,时常撞到枣树,撞的枣子簌簌地砸向她,在家中,她撞到一些打枣的工具,磕得她生疼。成熟的枣子和打枣的工具对她来说都不存在。在她的眼中,当下并不存在。人们开始害怕枣花,总觉得她的存在是个不祥的征兆。人们就是喜欢把解释不了的事情归咎于神灵或灾难。村民们对她的讨论日益频繁,说她是妖女,会带来灾难。枣花在人们的非议中渐渐长大,成为了一名美丽的女子,她的异色双眼为她的美貌锦上添花。
非议的背后夹杂着恐惧和嫉妒,男人们垂涎她的美色却又害怕而不敢接近,女人们憎恨她却又不得不承认她美得那么浑然天成。
一天,一名年轻的男子来她家提亲,男孩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家徒四壁,还有只耳朵听不见声音。父母将他引到枣花面前,她从头打量着他,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在左眼里“天呐,这个小娃娃要干什么?”右眼里“他的头发都白了,他的手在抖。”左眼“天啊,这个小娃娃到底要干什么?”右眼“他在发抖、在咳嗽。”左眼“这个小娃娃看上去怪可怜的,那么瘦小,他的鼻涕都没有擦干净……”右眼“他连裤子都没法穿上了,他闻起来有泥土的味道……”左眼“他浑身破破烂烂,想要娶我?”右眼“他连拐杖都拄不稳了,想要娶我?”左眼“我都可以当她娘了,他肯定是在开玩笑……想要娶我?”右眼“看他那佝偻的背,起皱的皮肤……老的不成样子了,他想要娶我?”
枣花摇了摇头,让他走了。枣父勃然大怒“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子的,都没人敢娶你,你还不愿意,你让我这老脸往哪搁?”
枣花的年纪在村子里不算小了,父母很想把女儿嫁出去,他们天天被人们议论的抬不起头。枣父想把枣花嫁给那个聋耳人,以此来结束这些非议,但枣花坚决不同意。“你们永远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枣花大声地向父母哭泣着。此后来提亲的男子都遭到了这样的结局,枣花找不到任何一个能统一他双眼的男人。
于是,村民们的语言就更加难听起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语言是最锋利的刀。甚至有人想把她赶出村庄,张婶子家的鸡丢了,李婶子家的鸭跑了,刘叔长了个鸡眼,陈家的小子得了蛤蟆气……都怪在了枣花的头上。纷纷跑到枣花家门口明着骂暗着骂的,尽管丢了的鸡鸭都找了回来,小病也都好了起来,但没有人向枣花道个歉。甚至有次枣花家都揭不开锅了,想要向村民们借点口粮,也没有人愿意接济下他们。
村民们开始变得冷漠,一点也不像刚开始给枣花治眼睛那般热情了,枣花想不明白。
04
枣花几乎足不出户,她眼中不存在当下,就算在夜晚睡觉时,她也不得多休息。她几乎每晚都做噩梦,有如蛇的舌头,她的梦境也一分为二。一方面,她看到小女孩时期的自己,另一方面,她看到的是一具尸体,枣花上前一看,那躺着的尸体就是她!惊醒,想哭,却流不出眼泪。有时她双眼的差距微乎其微,才相差几个时辰。对左眼来说,太阳才刚刚升起,而右眼就已经看到了月亮的柔光。现在变得越来越严重,大多时候,她的左眼只能看到无尽的深渊和无限的空虚,就像盘古开开天辟地之前的状态。右眼看到的则全是断壁残垣废墟和满目苍夷的灾难,混乱、尖叫、恐惧,就像末日后的景象。这个缺陷让枣花的生活非常艰难。
为了给枣花治眼睛,家里已是一贫如洗,再加上村里人的非议谩骂,年迈父母的哭泣叹息,这一切都让她痛苦不已。因此有一天,她在绝望中考虑挖出一只眼睛,但她不知道挖哪一只。如果她挖出左眼,她不得不活在未来,而未来让她害怕,空虚黑暗压抑。另一方面,如果她挖出右眼,她就得一直活在安全可靠的过去。但怎样才能和孩童时期擤着鼻涕的父母相处呢?不论在过去还是未来,枣花都没法感到幸福。本以为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因为世界上没有能够统一两个视角的方式。但……
05
又是一年枣花开,“今年的枣花开得怎么又这么少,怕又是结不了多少枣了!”枣母感叹道。“这都是第四个年头了,再这样下去,今年肯定又是一个大荒年。都已经有人开始逃荒了,我们也要做好打算,把东西收拾收拾……上路。”枣父有些冷漠地望着倚在门前双眼空洞的枣花,很久后说“带上枣花。”
时值寒冬,大雪纷飞,枣花随父母与逃难大军向城南行进。饥饿、严寒、恐惧、无望,笼罩在逃荒人的心头。枣花感觉身上湿冷,但她却看不到飘落的雪花。村民们盯着坐在板车上的枣花,眼神里尽是厌恶、轻蔑、不屑、冷酷。枣花看不见他们的神态,她只能看到不懂事的小孩和行将就木的老者。这倒也好,至少她看不见这成长中的恶。
这时,一阵悲痛的哭声从前头的人群中传来,难民们询问着什么事。“是赵奶家的小孙子走了,这可怜的小娃娃,才一个多月大嘞。她娘生他时难产,老人家想要抱孙子就保了小的。哪想到又遇到这灾年,这是给活活饿死的呀?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随她娘一起去了呢。”一个外号叫王胖子的人,在大声嚷嚷着.仔细瞧这人,是不是该改改这外号了,这四年也把他饿成了个皮包骨。就在大家都在为赵奶奶家的小孙子伤心时,从后面的人群里也传出了哭声。“孩子他爹呀,孩子他爹,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你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呀?”一位妇人在伤心欲绝的哭,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个五六的小男孩,紧紧的抓着妇人的衣角,哭着喊爹。难民们无不被这一番情景所触动,真是闻着伤心,听者流泪。
“都怪她,怪这妖女,是她把灾难带来的,把她赶走,赶走!”一个雪球砸向枣花。人们躁动不安,都由刚才的悲痛转为了愤怒,没有人想起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了。“对呀,对呀,赶走她。她就是个妖怪,只有妖怪的眼睛才是那样的。”雪球从四面八方不断向枣花砸来。“赶走她,赶走她……是她把大伙害成这样的,这荒年雪灾都是她带来的。把她赶走……”村民们越发不理智。“我们家的牛无缘无故的死了,肯定也是她干的。”“我们家的驴病了,一定也是她做的。“现在又要害我们了呀,乡亲们,把她赶走……”大家被号召起来。
枣花觉得脑子很混沌,耳朵也很疼痛。她开始有些听不清了,太吵了,耳旁传来的好像只有母亲那几句虚弱的话“别打她,别打了,她什么也没做啊……她只是个孩子呀……别打她了……”枣花好想叫母亲歇一会,让他们别那么吵,让他们一个一个来,让自己能够好好地真真地听清他们的话。“啪”的一声,枣花感到脸上有些火辣的疼,不过这温度在这寒冬还真是给了她一点温度。一边脸冷,一边脸热,两种对立体验在同一张脸上,就像她的眼睛。
枣父拉开护着枣花的枣母,“把她赶走!”冰冷有力,枣花觉得这句话是她今夜听到的最清楚的一句了,这句来自父亲口中的话。这话比那巴掌更有力度,更让她炫目。村民们都安静了下来,很静,只听得寒风和落雪的簌簌声,还有枣母的抽泣。枣花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只有院子里的那株枣树,却从没见过枣树开花的样子,枣花这名真的不适合自己,她心里想。她试图想象下花开的样子,她搜索脑子的图片,发现毫无用处,太难了,想着想着她竟笑了。
她想象不出花开的画面,因为她从来都没见过花,任何一种花,她只能看见过去和将来,只有新生和腐败?花是什么样子的?枣花笑出了声,“妖女!”随即一个大雪球砸了过来。
人们愈加愤怒,这和他们想要的不一样,所以他们生气。他们想看到枣花的痛哭、痛苦、哀怨、气愤、祈求……就是要表现出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才显得合情合理,果然人们只想看见他们想看见的。这笑显然触动了他们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经。
“赶走妖女、赶走妖女、赶走妖女……”人们异口同声地喊着口号。枣花此刻真的希望自己是个妖女,能够让他们闭嘴都消失,甚至让他们全都去死,可是枣花没有这个能力。“既然没有这个能力,我还要这双眼睛做什么?”枣花冲着人群怒吼着。“啊!”枣母大声尖叫着哭泣着。人们看着雪地上那双鲜红的眼珠,是的,鲜红的。蓝色和褐色的眼珠都已被血迹染红了。白雪,红眼,雪还在静悄悄地下,很快就覆盖了那双诡异的眼球。枣花亲手挖了自己的双眼,这下盲女枣花成了真正的盲女枣花。枣花只能感到疼痛,心和身,笑和泪都在她的脸上,你看很多对立面都能存在,而枣花的眼睛却不能存在。有眼睛却不能流泪,没眼睛反倒可以哭泣了,血泪挂在她微笑的脸上,显得很惊悚。大家许是被这画面给吓着了,都默默地拾掇起东西,继续逃难。
只留下可怜的枣花一家,在这茫茫白雪的大地上。
06
故事似乎到这就结束了,我也不知道枣花最终的命运如何。听后来逃难的人说,枣花自己跑掉了,冻死在路上了。有人说在路上看到一具女尸,尸体有眼无珠,身上的肉都被野狗啃的不成样子了,空洞的眼眶里一片漆黑。还有人说在别的庄子里碰到了枣花,跟了一个哑巴结了婚,日子过得安静祥和。也有人说看到一个盲女带着两孩子在庄子里要饭,两小孩很奇怪,明明有眼睛但也跟瞎了没啥区别,经常被面前的东西撞到。而且这两孩子的眼珠也是蓝色和褐色的,尤其那小女孩像极了小枣花。很少有人给他们吃的,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被赶出了村庄,最后,三个人都饿死在了村口。
好了,故事是真的结束了,现在看文章的你,请闭上你的右眼,如果你的左眼导致你再无法观看什么文字或图片。看到的只是史前的空无一物,这真是你的不幸。现在请闭上你的左眼,如果你仍然无法看到这篇文章,是因为它已经被消除,每一个字符都化为尘土,那么真是我的不幸。我们是否也以盲女枣花的双眼看待这个世界呢?也许我们看到的还不如枣花眼中的真实。
你看,枣花开了,雪又下了。
你,看得见吗?
文字
钱小霞
排版
杨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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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殷、欧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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