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

▲图片来自于网络

1

临近年关的生意本该是朋客满座、茶水声声,可这西楼巷正刮着如刀子般的妖风,行人只要伫足一刻,连眉梢都要挂霜,谁不在被窝里瓮着,还惦记我这露脂茶馆的一口龙井不成?我便掩着木门,坐在柜台前打呼。忽而谁推开了门,一面白光折入茶室,杨砚诚扛个旅行包站在门口,脑袋缩在羽绒帽里,两只脚使劲摩挲着,以期回了热血。他走进茶室,卸下羽绒帽,去年还乌黑茂密的三七分大背头薄了大半,参杂着风霜,塌软在额前。两只眼镜片上蒙着白气,嘴里叼根烟,干瘦的脸上被风刮出两片殷红,他道:“这么没生意?还是我来把生意停了。”

“得了吧,我犯得着跟你客气!怎么样,今年有苗头没?”

“越混越转去了,隔壁刻公章的都买车了,我这搞艺术的揭不开锅。这不,四十二了还得靠冯兄过年关。”砚诚迈进屋来,放下包,歪在椅子上。

“你是瞅见朋友里就我闷头寡人一个,来我这儿,挨白眼的时候好拉个伴?我可不怕,小弟我使命完成了,姆妈孙子都抱了俩,巴不得赵芳琴栽到美国一辈子不回来。倒是你,昨天我做梦,梦见你老娘从土里爬出来,掐着我的脖子让我给你讨老婆。我哇哇哭啊!说你不讨老婆干我什么事,你老娘就是不听。”

砚诚懒懒说道:“前天去见老泰山,说今年带个小嫂子给你瞧瞧,谁知刚提着二锅头进姑娘家,人家爹叫我大哥,哎哟呵!吓得我一哆嗦,赶紧跑。”

“编,瞎编!什么小嫂子不小嫂子的,有你能怂成这样。看你那油头,都能炸茄子了。”

他咽了口茶,白眼道:“俗气!”

杨砚诚当年在翠湖镇模样赛潘安,逍遥似侠隐,可好汉怎提当年勇。当迈过了四十的山丘,杨砚诚仍旧不改桀骜的小牛犊般的流气,人们瞧他时,感受到的再也不是牛犊的生猛,而是对生活力不从心的掩饰。

杨砚诚和我本是不大来往的远房表亲,长到二十岁没见过三次,直到我去孟师傅家学篆刻才真正熟识。那时他二十三,属马,生一张马脸,颧骨微凸,长一对浓眉星眼,个头高大,足足一米八五,属我们那一辈的海拔高峰。先时他刚从棋村出来,性子闷,但老实踏实,与大家打成一片后才放开手脚,暴露成天酒肉会朋友的浪荡本性。好在砚诚的手艺、悟性是孟师傅的徒弟中最拔尖的。如今我们这群师兄弟,只有杨砚诚靠篆刻吃饭。除了我这半个亲人外,砚诚那时还有一六十的老母,却在他手艺学成时西去了。至此,砚诚无人看管,嬉皮一世。

97年我儿子生病,缺钱手术,一家人成天抱头痛哭,可没等我开口,杨砚诚就把钱送来了。是在深冬的风雪夜里,如今天一般刮着刀子似的北风,杨砚诚一头栽进屋,锁了门,从袄子里掏出个麻黄布袋说道:“这是七万块钱,我这么些年,生意也没做大,就凑了这些,也不知能不能垫个一半。”我念着他本就清苦,执意不受他的好,吃饭时,他借上洗手间的当口,将七万块藏在了墙上的塑料袋里,出来喝了一大瓶白酒暖身后往风霜里去了。后来等我还得上时,七万块钱不值原来一半。为此我对他很是亏欠。

为他一直不结婚,我曾介绍过两位模样姣好的姑娘给他,虽说他不曾给姑娘气受,但也从未放在心上,如今这两位姑娘的小孩都能打酱油了。说来巧得很,两位姑娘都嫁到了西楼巷,一个嫁巷头张家,一个嫁巷围李家,一个叫胡杏芳、一个叫陈梅香。逢正月里杨砚诚来西楼巷,胡、陈总爱拉着砚诚去戳麻将,二位又是极精明的,砚诚一年到头赚的零碎全进了胡、陈的腰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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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腊月二十五的凌晨四五点,天未落下整片白,呜咽的蓝里点着几点星光,砚诚披着件棉被般的面包袄下了楼,蜷在门口的仿藤胶椅上,将黑袄的拉链拉到下巴口,盖上羽绒帽,留两个鼻孔吐白气。我在二楼窗口探出身子,朝他嘘道:“有幅不享,偏要吃冻肉?”

“昨天听你说我老娘,今天突然就梦到她了。梦到她说东楼巷的王婆出了一块海棠掐月的料子,怎么怎么好看,让我买来做床帐。我又不是姑娘家,用什么海棠掐月。她死了我就没梦见过她。你睡你的,别管我,我醒醒神。”

等我回笼觉睡醒后,已经过了六点,我下楼准备一天的营生,将三吊长柄茶壶放上炉子,文火轻温,间歇抹擦桌椅,盥洗茶盏,等到茶浓室净刚好是七点。木门外,西楼巷醒了,银霜落在两排石青的屋瓦上,像女人施了过百的珍珠粉,却未抹匀称,盖不住乌青的癣斑。老人们把自己包得企鹅一般,蹒跚着去东楼巷买菜。来往的早点摊车在巷子间滚来滚去,香气在空气里翻腾,人们的肚子咕噜咕噜的,露脂茶室的茉莉茶、红豆糕不甘落后,清香悠悠荡出木窗子,引来三五旧客。杨砚诚歪在门口的椅子上打呼噜,鼾声香甜的时候,茶馆对面的万月满弯着腰笑嘻嘻地瞅着他,一手招屋里人出来看,一手指着他,嘴里喊着唇语:“留哈喇子啦!”我比划着让万月满不做声。杨砚诚猛地一抖,突然醒了,挠着脑袋,傻看着万月满。万月满捂着嘴巴,一双弯月眼笑得星光闪动。杨砚诚自知失态,干瘦的脸上红通通的,忙别过头擦嘴巴。“冯大哥,我家炉子又息了,借个火头哦。”万月满对我说道。

我点点头,叫她别客气。她径直往厨房里去,出来时砚诚没在,她问我:“刚才那人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他啊,我兄弟,在湖南做手艺,年把回来一次。你这些年没回西巷,哪里认得他。”

“做什么手艺咧?”

我正要回答,砚诚迈出门外,换了身样式利落的翻领夹袄,头发梳得齐整,两手拍着后颈脖子,冬阳烙在脸上,登时显出分明硬朗的轮廓,他笑道:“刻印章。”

“哎哟,难怪和冯大哥亲!你俩和这满巷子的人都有些不同。”

“冯大哥是茶艺大师,我个卖破石头的!”

万月满笑成一团,说道:“您太谦了,刻章可不容易,各样的篆体字都得会写,别说刻成形、刻得好看,光把那三千字的篆体一个个背下,印在脑袋瓜子里便已经是位奇人了。”

砚诚躬手摆起体态来,笑道:“您抬举。”

“满子,回来生炉子喽……”忽而月满的婆婆吆喝起来,老迈的细嗓刺透空气,促然向巷子两头散去,整个巷子荡着回声。月满要走,回头问砚诚:“你也姓冯?亲弟兄?”

“我姓诚,哦不!姓杨,你看我,真是。我姓杨,叫砚诚。你呢?”

“你问冯大哥。”说完往对家跑去。

3

两三天内,月满来过三四次茶室,有时寻把剪刀,有时借把吊壶。豆大身材的她总是穿着那件不大合身的月白色掐腰长袄,乌青的长发光色如瀑,泻到腰间,发尾齐刷刷的一根不落,额前稀松缀几缕刘海,点到睫毛上。眼睛圆圆的,透亮如润月,不时巴眨两下,好像眼睛也能说话似的。她不常施粉底,只在嘴唇上偶尔点上两点殷红,衬着白嫩的皮肤,瞧着像簌雪零落,腊梅阵阵的时节里的采梅仙子。她每次来露脂,杨砚诚总能与她说上两句,给她取剪刀的时候问她,要酥糖吗?拿吊壶的时候问她,可要打壶毛尖煮的茶水过去?万月满对他笑眯眯的,轻轻柔柔地答对,很有邓丽君说话的音韵。

二十八的夜里,月牙像只乳白的鸽子,栖在万月满家的屋楼顶上,悄咪咪地啄着幽蓝的夜,啄淡的蓝色褪成一幔银色的纱帐,从月满家的楼顶往四方铺晾,把砚诚的窗也染上银月光。杨砚诚睡在我小孩靠窗的床上不停地拉扯灯线,台灯一张一合,像偷吃了珍珠却还忍不住讲话的嘴巴。突然他叹了口气,问:“万月满结婚了?对面那对老人我还以为是她爹妈,原来是公婆。”

“结婚六七年了吧,她估摸着满三十了。”我答道。

“三十?我以为二十出头呢。今天张智的老婆来茶馆嗑瓜子,说万月满的男人在外面另有个家。”

“是有。月满病了,怀不上小孩,一家人见着孩子就傻张着嘴,喜欢得叫。前些年两口子成天治病,这两年突然没治了。万月满自个回来,那男的留在北京,叫顾梦平,听说在北京搞了个小公司,手上百把万是有的,这样的家,如何容得下一个怀不上孩子的女人。”

杨砚诚翻了个身,兴奋道:“那为什么不离婚?”

“离婚,人夫妻俩有情呢。生孩子是一码事,分不分开又是一码事。”

一股风敲拍着窗子,西楼巷的路灯歇下了,杨砚诚的台灯还亮着,他闭着眼,两手按着太阳穴,说道:“前天我把我娘给我托的梦说给月满听,她说,东楼巷都是卖菜的,哪有什么裁缝,翠湖镇会在纱帐上绣花的人就只有她姆妈,她姆妈早归西了,这身手艺传给了她,她会绣海棠掐月。”

我没好气扯熄台灯,说道:“你想让人家老婆给你绣床帐,好个青天白日梦,早些收心吧,弟兄。”

4

除夕那日,南风舒缓,溢满阳光的西楼巷坐满了牌客,洗麻将的声响从巷头连绵到巷围。赵芳琴今年依然没带着孩子回来。早晨我和砚诚去乡下老家吃了顿年饭,拜了香火匆匆回西楼巷,脚没踏进门就被胡杏芳、陈梅香揪上了牌场,五人轮的场开在胡杏芳家。正走进胡杏芳门前,砚诚问还有一个谁,抬眼却见万月满翘个二郎腿坐在太阳下勾鞋子。她今日有些不同,头发剪到耳鬓,发尾微微翘起,戴一顶圆圆的酒红蓓蕾帽,妆容也涂抹得精细,粉润的腮,清透的眼睛,樱桃嘴微微嘟着,换上阳春三月穿的呢料格纹背搭群,穿一双及膝的长筒马靴,更合她的样子。砚诚呆看她两眼,又装作没看到的样子,先进了屋,坐在麻将机前等着开场。

“我瞧是谁呢!感情月满子今天做我女儿都要得。”陈梅香环着她的胳膊,将她扶到西座。

“我们也没比你大多少,你收拾收拾就和那不老妖婆一样,怕是偷吃了唐僧肉吧啦!”胡杏芳坐上东边席,她本就圆润,一件玫红色的紧身面包服箍在身上,胸口敞开,滚圆的肚子鼓了老高,月满的眼睛不时瞧着她五个月的肚子。

陈梅香接住话茬,嘤嘤笑道:“这一年也就拾掇着一次,瞧瞧,瞧瞧,顾梦平回来你组什么牌局呢?回头又找杏芳讨人,说我们带坏了他这金屋娇儿。”

月满脸上绯红,眨着眼说:“炉子熏得很,把窗户开开吧。”砚诚忙躬下身子堵炉眼,又起身把窗户关上。月满接着说:“哪里回来了,昨天夜里都在飞机上,可飞到河南被大雪堵回了北京,年初三又要开工,年关不回来了。”月满敲着牌,甩下个圆饼,恰被胡杏芳给吞了,糊了个响炮。

胡杏芳嘴都咧开了花,两只手不停抚着肚子,嘴里道:“满啊,这飞机也能说堵就堵的哇,得留个心眼才好,不定是被哪撘吹来的妖风吹到被窝里去了哟!”

“我管他,他不来我倒清闲,晚上逛夜庙,白天戳两手,过两天逛灯会。等他一回,他屁股黏在椅子上,张个嘴,娃娃似似的。天天备他的饭,打点这个,清点那个,要命得很。”她嘴上笑着,眼里却滚下两行泪来,用手擦抹两下,粉落了一层,显出眼角如深沟的褶子,像洁白的玉摔在地上,生出乌黑的斑纹。

众人都不敢啧声了,砚诚顿了顿,顺手打个八万,说道“来,给月满发财。”

月满在出神,我正缺个八万,收了去,正要胡牌,月满哎呀一声,嘴里叫道:“哎哎哎,轮下来,该我先要的,怎么冯老板的手也太快了些。”没想,月满也胡八万,一把牌恰把输掉的本赶回来,砚诚出大头,面上却比糊了牌还高兴。

▲王家卫《花样年华》

5

正月底,顾梦平临时回西楼巷,一回便要走,巷子里人们都懒站在门口瞄看。他带走了好多被褥和腊货,还把他的姆妈也接去了,家里如今就剩月满和老成团的公公。月满在巷头送行,哭得捂住心口,顾梦平唯唯诺诺的,想下车又不停瞄着他姆妈的脸色,最后车子快发动时,他探出窗子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给月满戴上。他姆妈肥大的脸横着不满,眼睛放出的零星寒光把旁侧的儿子吓得魂都散了,忙忙关上窗子,连大巴车也害怕,一嘟噜飞好远,只留下一脉无根的灰尘。

杏芳拉着一群年轻的嫂子将灰头土脸的月满扶回了家。杨砚诚那天刚巧去寿山寻石头,刚过三天他便回了,也从茶馆听了这段事,几乎是从那天开始,他没有提过要去湖南开业,在我的茶馆门口摆了个篆刻摊子,常有教书的老师来瞧瞧看看。

半年过去,月满在自家门口摆起了水果摊,与砚诚的石头摊对着,二人不免日日相对,说些琐碎。

入夏的一个晚上,厨房里的小炉子上串着一缕昏黄的火苗,映着杨砚诚塌拉的眼皮,他巴眨着眼睛,迷糊糊的脑袋快贴到炉子上烧成烤饼。一头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中间的旋子往四周吞噬,他即使睡得再沉是还也会用手擦抹两下,期望旋子中间,寡白的头皮上能冒出发丝来。一不留神,炉子上的大麦茶从壶眼里喷出来,差点浇到杨砚诚的右手上。

“老杨,我家保险丝烧坏了,你过去瞧瞧。”月满抓着把花生串进门,直奔厨房找杨砚诚,竟连个靠在门边的大活人也没瞧见,出来时方说:“哟,这到热天,冯老板倒黑得和这个土墙皮一样了,害我瞧了老半天,只看见两个白珠子转啊转。”杨砚诚炉子也不管,火急火燎地搬梯子、扛皮箱跟在月满的后面嘚嘚小跑着。

幽蓝的天空上飘着墨色的流云,各家的房檐顶着层层奇异的霞光,泛着点点的金闪,硕大的月亮在东楼巷寒芳塔的塔楼檐子上钩挂着,一颗诡绝的大榕树挤破了塔楼的屋顶,斑驳的叶子嵌在月影里。月影流过的方向,传来花鼓的腔韵。东楼巷张生结婚,请了县里的名班子,把个翠湖镇的人全吸了去。西楼巷只有三家的窗户灯还亮着,敲麻将的声音在微风里和花鼓的梆子声一样清亮。砚诚踩在梯子的第五格检察灯丝,我扶梯子,月满打手电。

倒腾一会,电路修好了,砚诚从梯子上跳下来,月满道:“杨大哥,这半年全凭你帮衬着,打从前你没在的时候,冯老板可没你这么能的。”

“得,你可真黑心,夸一人损一人,等这人去了湖南,你扒拉着我家的门,说‘冯老板借个煤球,冯老板修个灯管,冯老板换个零钱’,那时我可不管你。”

“我不走的。”砚诚突然说道,把电筒从月满那接过去,照着房檐,拉开灯闸,屋里的灯炮砰砰砰一个个亮起来。月光落在月满的短发上,照得她通身镀上了荧粉,月牙缎子的褂子在风里荡漾着,好像水中的月亮被风吹皱了似的,她眨着眼睛,嘴角勾着笑,盈盈说道:“你是该在这前前后后物色个老婆成家了,将来你们一家在西楼巷置个房子,家家户户少不了你这么能的人,我和梅香们又多了几个牌友不是。改天我和梅香她们说说,满街给你找老婆去。”

砚诚傻笑着摆摆手,复又问道:“梦平什么时候再回来?”

“上个月说在那边给爹爹和姆妈置了房子,年底接爹爹过去。爹爹在张家听戏,最近家里进了好些水果,你们拿点过去。”说着要往屋里走。

“你也去北边吗?”砚诚问道。

“这是什么话,怎么我又不是他家的保姆,我也是一口人啊。”说罢,月满的笑容沉了下去。

“你别误会,我……”砚诚匆忙解释。

“这巷子窄,有什么风一吹,一巷子的人全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明白。对,梦平没说让我去。我……我也不怕一个人,他今日需要我,我便帮着他些。”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他二十多岁得过一场重病,差点死了。你们是不知道我怎么熬过来的,医院化疗,他吐成个骷髅,我日夜守在他身边,那时我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期待、生活、婚姻、孩子……鬼扯吧!我只希望他活着。可怜见的,他如今活过来了,我还有什么渴求呢?他如今的生活我不想管,我和他好像本在一条道上跑着,跑着跑着成了两条道上的人,好在我们没有因此觉得很不快乐,当有一天他觉得很不快乐了,可能会找到我的那条道,试着过过我的生活。”

“可你们是夫妻啊,哪有夫妻……”

“我们不过是一对爱人吧。”

东巷的花鼓还未散戏,圆月落到巷子当空,巷子里荡着月影。我退回茶室,砚诚呆在月满家的檐灯下,好像对她说了些什么,突然跑进茶馆取一样东西,正是他这几天日夜雕的一块羊脂白玉阴阳印,他问我:“你看见我的一盅朱砂印泥了没,装在掐海棠花的青花瓷小盒子里。”

我摆摆头,他埋头跑上二楼,把各处的抽屉柜子翻了个遍,却在枕头底下找到了。又飞跑下楼,不料碰着花鼓戏散,西楼巷里比早市还热闹,层层叠叠地流动着嬉笑的人们,砚诚的步子被堵在了茶室门口,他紧紧捂着月牙色的圆印和青花瓷盒呆傻地听着熟人的招呼,月满站在檐灯下,揉着眼睛,拍手臂上的蚊子,见砚诚傻杵在门口问道:“你怎么了?”

砚诚两只眼睛看看左又看看右,倒看得满巷子的人都看着他。他缩了缩鼻子,穿过西巷的人群走到月满的跟前去,将印和印泥递给她,在他耳畔说了些什么。月亮打在巷子里,来回的人们失了颜色满面寒光,有几个人斜睨着眼睛,对月满与砚诚指指点点,二人不以为意说了几句后砚诚便回来了。

砚诚告诉我,说月满既不会书法也不会画画本不收他的印,他就让月满把印沾了朱砂印泥,印在写给顾梦平的信上留个落款,他没什么本事,光会篆刻,这石头是羊脂白玉石,最衬她。

下冬雪时顾老爹过世了,顾梦平不知在哪得了个小儿子回来拜孝,月满牵着他满巷子转悠,比亲生的还亲。过了十五,顾梦平没把月满落下,一并带去了北京。对面的月满家大门紧闭,成了一个乌青的梦幻,悄悄地躺在西楼巷。

6

五年后的中秋,梦平月满一家回来了,家里热闹非常,一连十几口人来来去去,但独不见月满的婆婆。上夜的时候,月满和梦平穿过巷子来到我家,还特地带来了节礼。她丰腴了不少,穿一件酒红的连衣裙,登着一双漆皮高跟鞋,齐腰的波浪卷拢在耳后,各样的首饰齐备,腕上带了块银色的腕表,俨然富家阔太,只笑起来时一对醉人的梨涡还让人想起往日月白色的她。

二人坐在茶桌边和我攀扯往事,说起砚诚时,她咯咯笑道:“哎哟,这个砚诚害得我哎,当年非要送我羊脂白玉的章子,害得我老公差点把我脖子都掐断了,说怎么肯有普通男人送我这样的好东西,逼着我交代,把我急得咧。后来他生意做大了,他的朋友断断续续送些好东西过来,他才消了疑心。我跟他说,你别拿鸡眼看人,有本事的人,家当都先甩在外面的,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流水的人情,我如今看杨先生是最有本事的人呢!”

梦平笑道:“可不,我有一个搞艺术的朋友,他说月满那块印的手艺做工,可称一绝啊,还让我们把杨先生引荐给他,他想攀谈攀谈呢。到如今我还没有见过这位艺术家,冯老板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今晚的车,等会就回西楼巷了。”

说罢,月满的茶盖颤了颤,眼神闪过一丝光泽,却瞬间抚平,嘴角挤出笑容来,说道:“我好些年没过见他了,梦平你可要见见。”说罢起身,捋捋衣裳,挽起梦平的手说,“时候不早了,孩子该闹了,我们先过去吧”

月色当头的时候砚诚回来了,背着个方包站在门口张望着,望着月满家闪动的人影,虽什么也没说却盖不住脸上的欣喜。五年里,他更苍老了些,举止也有了近半百的人该有的沉静。

“吃饭了吗?”他问我。

“等着你呢,不知道买早点的票。”

“没办法,临时决定回的,我先上楼换身衣服歇一歇,就下来。”

……

炉子里温着鸡汤,夜更浓了,月儿像往日那样栖在月满家的房顶上,呜咽的蓝里挂着许多的星星。西楼巷的路灯下醉鬼在哼着歌,走到月满家停住脚步,嘴里嘟哝着醉语:“跟婆娘说去,万月满回来了,牌友来了……”

月满家的二楼窗口里人影来回忙碌,婴儿的哭声闹耳,月满正抱着他哼歌儿。一阵南风吹过,巷子里响起蔡琴的歌,源头在我家的二楼,砚诚应该坐在那台掉漆的录音机前望着月儿发呆。我记得那盘磁带,名字叫《月满西楼》。

这正是花开时候

露湿胭脂初透

爱花且殷勤相守

莫让花儿消瘦

这正是月圆时候

明月照满西楼

惜月且殷勤相守

莫让月儿溜走

似这般良辰美景

似这般蜜意绸缪

但...愿花长好

月长圆人长久

似这般良辰美景

似这般蜜意绸缪

但...愿花长好

月长圆人长久

月长圆人长久

△封面图来自王家卫电影《花样年华》

贺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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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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