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伯
文
陈行扬
今天是六月初五,潮汕平原上的这座小城灰头土脸的,满大街都飘着没烧完的香纸礼盒。虽然平时也差不多这样,但今天更为明显,因为今夜子时一过,就是六月初六了。各家各户大都在门窗插起了柳条,有些人还在家里放了个浑圆的西瓜。
鸿修家里不用放西瓜,不过他们要插杨柳条。母亲领着他到溪边的大柳树折柳条。鸿修爬上树去,母亲要哪条便指给他,他就拧下来。鸿修圆脸圆脑袋,黑不溜秋的,又不爱穿鞋,挂在树上像只野猴子。不过鸿修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对快长到一块去的眉毛。他眉间距极短,又喜欢怒目瞪人,村里人都叫他“一条眉”。
当初鸿修他父母还带他去问过“老爷”——“老爷”便是那些通了神的人。“老爷”看了他的面相,半吟半唱道:“看你眉头急蹙,兄弟四五。若无四五,命中孤苦啊!”父母忙问“老爷”怎么化解。“老爷”掐掐手指,抿抿双唇:“你这小孩生肖属虎,却生于猴时,时冲本命,生性懊恼倔强,面相又犯孤,这个与生俱来,解不了只能克……这样吧,给他取个带‘修’字的名儿,让他一生克本性修善身,希望能戒掉一些戾气。”鸿修的名字就这样得来了。
采完杨柳条回来,路过西瓜档,鸿修有些嘴馋,拉了拉母亲的衣袖,便走不动道儿了。他拧着一条眉,楚楚可怜地望着那些又大又圆的西瓜。
母亲意会到鸿修的小九九,满脸忌讳地拉着他走。
“现在的西瓜不能吃,等过了六月六,那时候的西瓜便宜,阿妈买你吃。”
“今夜水鬼担西瓜,过了今夜西瓜不好吃哇!”档主喊道,不肯错过生意。
“小孩面前你瞎说什么呢!”母亲胡乱挥着手里的杨柳条,像驱赶什么似的,“啊修咱们快走!”
回到家里鸿修气鼓鼓的,脸涨得更圆了。鸿修心里有气,但是他不说,就憋着,谁也不理。母亲叫他去插柳条他也不答应,等到父亲扬言要揍他,他才鼓着个包子脸去插柳条。母亲在后面喊他,叫他每个窗都要插,他还是不吱声。
鸿修家住的是天井院,格局有些像四合院,比四合院小些,正位是一个大客厅,左右两间偏房,对面一间小客厅,左右也是两间偏房。当中是个大天井,靠门一口水井。大客厅供奉着祖上的牌位,客厅门口贴着两句对联:“祚千古龙气,贤世代子孙”,据说这两句话还是有来历的。大客厅一侧的左偏房养着只大水牛,右偏房用来堆放杂物。只有鸿修一家人还住在这里,他们把小客厅当客厅,一间偏房改造成灶房和浴房,另一间来作卧室。
鸿修先去牛房里插柳条。他进去时大水牛正在睡觉,鸿修一时兴起便去挑逗它。他拿着柳条抽水牛的脸,水牛一开始不理睬他,后来受不了他这么烦,舌头一伸把整扎柳条都卷了进去。鸿修这下懵了,可是他不敢告诉父母,又想起阿妈不给他买西瓜,他的腮帮子又鼓起来了。鸿修索性抄了一把牛房里的稻草,当作柳条扎在门窗上。回到屋里阿爸问他扎好了没有,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句,没再多说。
这天晚上,鸿修父母都很早睡。六月初五夜,没人会荡太晚,平时每晚都出去浪的人,这会儿也收起心性,乖乖守在家里了,但是鸿修却怎么也睡不着。或许是吃不到西瓜,气还没顺,或许是父母交代的事没做好,心里有亏。在这天晚上,他辗转反侧,聒噪难眠。一开始父母还说他两句,叫他闭上眼睛,别乱动。等到他们睡过去,也就不搭理他了。
鸿修在被窝里实在熬不住了,悄悄打开门栓,跑到天井。他打了一桶井水,劈头盖脸浇下去,总算凉快多了。他就这样,湿漉漉地坐在大客厅的门槛上,开始给天上的星星取名字。
“你叫马龙骑,你叫水鸡,你叫虎头蜂……”当鸿修指到大门上面一颗星星时,突然有根扁担立在他手指的方向。他还想仔细看清楚时,一个黑影顺着扁担爬了上来。鸿修吃了一吓,用两只手捂住张得老大的嘴,舌头已经在里面打结了。他想起卖西瓜说的“水鬼担西瓜”,吓得全身抖成筛子。
那个黑影爬上屋顶后,先慢悠悠地把扁担收在背上,然后蹲下来,探出一只脚荡啊荡,想要找寻什么借力点,可是还没等脚踩实了,他的屁股已经挪了出来,结果一打滑,扒拉着瓦片稀里哗啦的滚了下来。那人摔得不轻,差点喊了出来,可是他双手紧紧捂住嘴巴,把声音闷死在嘴里。不过他到底还是盖不住这声响,特别是他的扁担掉落在地上“咚咚”的几声脆响。这时鸿修看清了这个“水鬼”的模样,他看上去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没有头发,脑袋光秃秃的,只穿了一条粗布短裤,打着赤脚,全身黑得发亮,像常年在海上的渔夫,身上松弛的皮肉还能映出几分月光。他本来背上还盖着一条毛巾,这一摔也不知道丢哪里去了。最让鸿修眼前一亮的是他那根扁担。扁担肚瘦头尖,油滑光亮,中间略微弓弯,看来是常用的。刚才落地响声顿而沉,那些胡乱用木头造出来的扁担是摔不出这种声音的。
屋外这一连串的声响惊醒了熟睡中的鸿修父母,父亲喊了一句:“谁啊!?”。水鬼和鸿修都捂着嘴,没人应答。接着屋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父亲想要出来看看,鸿修和老头都紧张地瞪大了眼睛,把嘴巴捂得更紧了。不过父亲没有出来,屋里传来母亲几句窃窃私语,父亲便又重回床上睡了。这时老头总算松了口气,而鸿修吓得脸都绿了,动也不敢动,只好继续坐在台阶上。
老头确认没人出来后,这才慢慢站起来,一脸痛苦地揉着腰背。他找到掉落在水井旁的毛巾,用扁担把它挑起来。他弯腰那一下,整个脑袋闪着白茫茫的月光。老头拿过毛巾,擦去脸上和脑袋上的汗,把毛巾披回背上,然后又用扁担把瓦片扫到一边去。他麻利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把扁担收回到自己背上。他什么把戏也没用,扁担就服服帖帖的吸在他背上,像他的脊梁骨一样。
接下来老头做的事情,让鸿修有些不解。他从粗布短裤里掏出了一副老花眼镜和一本皱不拉几的小本子。他戴上老花眼镜,翻看着小本子,一边踱步寻找亮光,一边前后移动本子调整焦点,嘴里还念念有词。
“颍川世家陈祚贤之孙陈树坤一户,妻溪头吴氏,一子陈鸿修……这家没死人呀!”
鸿修听到他说“死人”,吓得不轻,终于坐不住想要逃跑了。他慢慢挪动屁股,想要悄悄躲进大客厅里,但他还是没能逃走。他刚一动,头上的水珠滑落下来,滴在木门坎上。声音虽然微小,却逃不过老头的耳朵。老头循着声音一转头,眼睛便和鸿修对上了。鸿修还未来得及惊恐,老头的脸已经在他面前了。他也不知道老头如何在一眨眼的功夫便从天井中央飞到他面前,而之前的眼镜和本子都被他收起来了,他背上的扁担也已经握在手里了。
鸿修想要喊他爸妈出来,可是却出不了声,两只手还是紧紧地捂住嘴巴。鸿修的眼睛瞪得老圆,老头的眼睛也瞪得圆圆的,两对灯泡眼紧紧地瞪着对方,都想知道面前是什么东西。老头用扁担敲打着鸿修,一边敲还一边嘟囔:“这不是西瓜呀……”。鸿修被敲着,一顿一顿的,发出“咯咯”的声音。
老头有些迷惑了,不停搔着秃脑袋。这家屋外没插柳枝,说明是死了人,要担西瓜的,可是人家又没放西瓜,也确实没死人……老头的脑子不够使了,他索性直接问鸿修。
“这是什么名堂?”老头拿出一扎干稻草问。
鸿修认出来了,这是他拿去充当柳条的干稻草。他情绪激动,想说些什么,但是嘴巴被盖死,只能发出些闷声。老头“哦”了一声,勾勾手指,鸿修的手便松开了。鸿修大口大口喘着气,老头耐心等他把气息调匀,然后又举着稻草问他:
“怎么回事儿?”
鸿修又惊又怕,不知说出原委水鬼会不会把他吃了,毕竟水鬼把小孩拖下水里的传说鸿修也是听过很多的,虽然面前这个水鬼和传说中的不一样。鸿修本来还是很害怕,不过想到之所以会拿稻草充当柳条是因为柳条被水牛吃了;柳条会被水牛吃了是因为他赌气拿水牛发泄;他会生气是因为阿妈不给他买西瓜;阿妈不给他买西瓜是因为今夜六月初六水鬼担西瓜……没错,罪魁祸首是该死的水鬼!但是现在水鬼就在他面前,他又不敢骂他,甚至拿一条眉瞪他的勇气也没有。鸿修彻底崩溃,只能把一切过错都推到不会说话的西瓜身上。
“西瓜……”鸿修委屈地说。
“什么?”老头以为自己听错了,再问一遍。
“西瓜!”鸿修又怕又委屈,哭着喊了出来,“我要吃西瓜!呜啊……”
鸿修这么一哭,把老头吓了一跳。怕他把人吵醒,老头急忙把鸿修抱了起来,抽出扁担,往地上一锤,扁担便像如意金箍棒一样伸长,抵住了屋檐。老头又把鸿修甩到背上,然后像猴子一样麻溜地顺着扁担爬上屋顶,翻了过去。这次他还算好运,没有摔倒。脚踩稳后,他顺带一挥手,扁担便翻着跟斗收了回来,像之前一样贴在他的背上。可他忘了背上已经有了一个小孩儿,扁担直接砸在鸿修头上,砸得他猪嚎般地哭。老头也顾不得了,背着他跑出巷子。
巷里睡得轻的小孩儿被吵醒,奶声奶气地问谁在哭。爸妈忌讳地说:“不要多嘴,水鬼偷抓小孩儿了!快睡觉!”,吓得小孩儿不敢吱声。
老头一路疾走,把鸿修背到大溪边。一见大溪,鸿修以为水鬼要把他拖进水里,哭得更厉害了。大溪水静静地流着,流过古井桥,就被成片的水葫芦挡住了去路。难得几处冒水的地方,也浑浊不堪,甚至还有猫狗的尸体在生蛆腐烂。大溪岸边,有两大筐西瓜。筐是用竹片编的,层层叠叠,厚重结实,筐身湿润柔韧,筐底的竹篾甚至还长起了青苔。说是大筐,是因为真大,每个筐约莫装着二十来个西瓜,都是又大又圆的。老头像卸西瓜一样把鸿修卸下来,搁在筐上。鸿修跌坐在西瓜上,竹筐“吱呀”了一声,他正好看见溪面的死猫,猫肚子里密密麻麻的蛆虫正向他抬头,吓得他“哇”的一声又哭了。
老头看着鼻涕眼泪一起流的鸿修,没了办法,急得咬舌头跺脚跟。任他这样哭也不是办法,把村民都惹来了就麻烦了。老头思索着,不如先把他哄乖了再说。
老头从另一个筐里捡起一个纹理好看些的瓜,放在耳朵边拍了拍,念道:“嗯,这个瓜好。”老头一只手抱着瓜,另一只手握拳扬起,刚要发力又后悔了。“这么好的瓜,可惜了呀……”不过他看着鸿修鼻涕都哭出来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就算我吃了吧!”老头又挥起右手,砸了一拳,西瓜便裂成几瓣,溅了老头一脸汁儿。老头捡起碎在地上的西瓜,掸去瓜瓤上的泥沙,递到鸿修面前。鸿修本来哭得昏天黑地,见到突如其来的西瓜,有些意外。他想吃,但是望了望一脸西瓜汁的水鬼,又不敢要,身体还在抽抽。
“吃吧!”老头把西瓜往鸿修怀里推了推,鸿修也就小心翼翼拿起来吃了。瓜自然是好瓜,鸿修吃到的又是最甜最多汁的瓤,更是粉甜。开始鸿修只是窃窃地抿了一口,尝到美味后便把头埋进去了,也不顾擦掉鼻涕眼泪,揩着瓜汁儿一起吃了。
鸿修终于肯不哭了,老头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把脸上的汁水擦去。他又捡了一片瓜,坐在另一个竹筐上,也滋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六月初的月,只是一道牙,浅浅的映在夜空,倒是那繁密的星辰,浩瀚飘渺,闪得暗夜发了光。在这星棋密布下的大溪边,一老一少,一人一鬼,坐在两大筐西瓜上各自啃着西瓜。一阵夜风吹过,溪面的水葫芦晃动了一会儿,两人都停下了动作,看着溪面的残月。
“早些年溪水还干净的时候,还有小孩在这里游水呢……”老头眼里映着水里的残月,脸上有些呆滞。
鸿修在全力以赴地吃着西瓜,全没留心听老头讲话。他终于吃完了水鬼给的那片西瓜,急忙抓起另一片往嘴里送,还不忘伸出一只小手紧紧抓着最后那片西瓜。
老头也没去留意鸿修的吃相,他好久没有和人聊过话了,嘴皮有点痒。他指着大溪的对岸,像对鸿修又像对自己说:
“你看那里,风吹到死都不起泡。除了溪尾,那是整条溪怨气最重的地方。溪尾怨气重是自然,整条溪的东西都流到那里,煞气太重。那里嘛……在你阿公那个时候,人命贱得很,生就生一大群,折也折一大群。谁家死了崽,就丢到那里去了。那个时候天灾人祸作践人命啊,想活就得熬命干呐!要是命不好生不出儿子,那日子也难过。生了男丁,苦心养起来,还能帮着赚些活。有些狠心的爹妈,生了女儿,就在那里把孩子丢进去哩!”
“要不女儿怎么叫‘走崽’,养大了就要跟人走的,毕竟不是崽,始终比儿子贱。”老头叹了口气,手指着溪面挥了一圈,“那些丢进溪里的小孩儿,就都变成水鬼哩……”
“阿伯你也是水鬼吗?”鸿修吃完了第二片西瓜,正拿起最后一片要吃,听见老头说到“水鬼”,怯着胆问了句。被鸿修这么一问,老头有些为难,不知怎么回答。
“我啊……算是吧。不过我和他们不一样,一般人叫我们‘水鬼’,敬重的人叫我们‘河神’,还有些头发眼睛五颜六色,浑身长毛的人,讲话叽里咕噜的,他们叫我们‘天使’。当然也不是都叫‘天使’,那些长得丑的就是‘天使’,长得比较雅的是‘魔鬼’。”
“什么是魔鬼?”
“我也不知道哩,我是听识字的先生说的。可能是说人长得标致吧,像以前我老伴儿,脸圆嘴阔,肉鼻子厚嘴唇,先生说的旺夫相。奶子跟这西瓜一样大,屁股也大,给我生了好几个儿子。手脚都结实着呢,帮我做了好多活儿……”老头回忆到这里,不禁抽了下鼻子,“她什么都好,就是嗓门儿大。当年土匪洗劫到了家门口,她还在烧火做饭,我叫她赶紧带孩子藏起来。她耳背,冲我喊了句‘什么!’结果屋外的土匪都听见了……”
老头说不下去了,拿毛巾往脸上胡乱一揩,又呆望着溪面。过了一会儿,他奇怪怎么鸿修一点反应也没有,转过头看他,才发现鸿修已经把三片西瓜都吃完了,满脸都是瓜籽和汁儿,正贪心地望着他手里那块没吃完的西瓜。老头把他那块也给了鸿修,惊讶于鸿修小小肚子竟那么能吃的同时,也觉得他有点不开窍。
鸿修开心地接过西瓜,又闷头吃了起来。吃到一半,想起了什么,含糊不清地问:
“水鬼伯你也有家人啊?”
老头没有回答,抽出别在腰带上的烟杆,对着大溪抽起了旱烟。他眯着眼睛把烟草吸得火亮,再撅起嘴把烟吐出来,好像要准备讲一个很长的故事。或许是故事太长了,老头最终还是没有讲。他把烟吐在空中,烟圈很快被夜风吹散,除了干烈的烟草味,没留下什么痕迹。
“不说这些了。我说,你这个吐血崽吃了我一个瓜,我回去跟‘公司’有得交代了。”水鬼拿烟杆敲了敲鸿修的头。
鸿修顾着吃西瓜,只敷衍地“哦”了一声。
水鬼笑了,像个和蔼的老人。一笑起来,他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抽烟抽坏了的牙齿也展露无遗。他走到鸿修旁边,捏着他的圆脑袋,想跟他说清楚些什么:
“每年六月六,新鬼要过奈何桥,要拿西瓜贿赂小鬼。以前一直是新鬼自己回家抱西瓜,插柳条是为了让新鬼辨认,以防他们走错家门。早些年‘公司’说要‘人性化’改革,现在就由我们统一帮新鬼担西瓜了。要说以前呀,也不是用西瓜。那时候规矩硬得很,一定要用三生,不过后来不知是哪家穷人实在买不起肉,就用西瓜代替了,没想到‘公司’那边的小鬼居然收受了,所以以后就都用西瓜了。想起来,我在你们这边担的第一个瓜还和你有点关系哩。那个瓜是哪个新鬼的我记不得咯,不过我记得他有个几个儿子,大儿子叫‘别人’。取这名字估计是想着索魂的小鬼叫不得这名,索成别人的命吧。不过这名字误会也多。之前你们村儿‘老热’的时候,他托了你们村的鸿志卤一只狮头鹅。正好有人也要托他卤鹅,看中了别人那只大鹅,就问鸿志:‘那只鹅是谁的呀?’鸿志便说:‘那只鹅啊,是别人的啊。’那人就有些不痛快:‘我知道是别人的啊,是谁的啊?’鸿志也不痛快了,说:‘你知道是别人的,还问我是谁的!就是别人的啊!’就这样他们两个最后吵得都快打起来了。哈哈哈!”
水鬼拍着大腿笑着,可是鸿修依旧自顾自地吃着西瓜,连头都不抬一下。水鬼无趣地嚼了嚼烟嘴,重新搜刮点东西出来讲。
“以前送肉的时候,我们还能偷点吃点,现在换成了瓜,占不到便宜了。”水鬼又叹了口气,把鸿修的头扭过来,盯着他,“现在更好,连瓜也收不齐了。”
鸿修怕水鬼反悔要收回西瓜,急忙把剩下的瓜收进肚子里,这才安心,毕竟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抢也抢不走了。不过鸿修的肚子虽然能装,但硬生生吞下这么一个大瓜还是有些勉强,但是他又不愿放过一点瓜肉,就算把脸撑绿了也不松口。水鬼看见鸿修这贪心样儿,“嘿嘿”地笑了起来,挑逗他说:“吃了我的瓜,就得跟我走哦!抓你去当水鬼哟!”
鸿修怕了,把头从水鬼手里缩回来,捡起地上的瓜皮,推给水鬼,耍赖地说:“我没吃,都还给你!”
水鬼哈哈地笑了起来,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也撒开烟杆,拍着鸿修的头,拍得鸿修脖子都缩进去了几寸,差点把西瓜吐出来,他身下的西瓜也被拍得抖了几抖。神奇的是,水鬼的烟杆没有掉下来,依旧悬在空中,还跟着水鬼的笑声点着头,磕落零星的烟灰。笑罢,水鬼揽过瓜皮,起身捡起地上的瓜皮碎屑,像拼拼图一样把瓜皮组合起来。没用多久,水鬼便拼出了一个空壳西瓜。他还戴上老花眼镜,借着星光仔细掂量着这个西瓜皮球。确认完美后,他抽出扁担,在瓜蒂上敲了三下,瓜皮间的裂痕便消失无踪了。水鬼像掂皮球一样掂着这个空壳西瓜,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样子就该能瞒过鬼头了。”
水鬼把空壳西瓜藏在其他西瓜下面,看看月牙的位置。嗯,时辰差不多了。他把剩下的烟草抽完,用烟锅烫了烫脚上的鸡眼,露出满足的神情。磨蹭完后,他把鸿修抱下竹筐,又拍了拍鸿修那比西瓜还圆的脑袋。
“子时快过了,我得回‘公司’了,你认得回去的路么?”
鸿修点点头,这条路他平时跑过不知多少遍,虽然夜里有些阴森,跑回去还是能的,只是这会儿装得一肚子的瓜,跑怕是跑不动了,只能用走的了。
“那就这样吧,后会……”水鬼顿了顿,“还是不要后会的好。”
“水鬼伯,你叫什么名字?”
水鬼愣了愣,都忘了自己有过名字:“叫我水鬼伯就好啦。”
“哦,水鬼伯,我叫鸿……”鸿修本想告诉水鬼他的名字,但还没说全就被水鬼捂住了嘴。
“不要跟水鬼说自己名讳。”水鬼松开了手,再嘱咐道,“以后要是有水鬼喊你名讳,你莫要应。”
“水鬼都是水鬼伯这样的吗?”
“不全是……有些水鬼还是挺喜欢欺负小孩的……总之你自己着心便是。”水鬼看着鸿修认真的神情,难为情的搔搔头,觉得总得说些鼓励的话,“放心吧,你命相硬,吉凶都捱得过的。我好久没背过这么重的小孩了,你将来是有大作为的……”
鸿修是懂非懂地听着水鬼的话,觉得装满凉嗖嗖的西瓜的肚子稍微舒服了一些。
水鬼拿起扁担,往地上敲了一下,扁担又在水鬼手里伸长了些。水鬼熟练地用扁担两头先后穿过竹筐的吊绳,再把绳子套牢,这样就可以把西瓜担回去了。他扎稳马步,屁股半蹲,把扁担压在两肩上,试探着踮了踮脚,觉得能行,便“咿呀”一声担着两大筐西瓜站起来。刚站起来有些摇晃,他稳了稳马步,正了正扁担在肩膀上的位置,觉得可以了,便起步走了。
临走前,水鬼回头跟鸿修挥了挥手,叫他也回去。鸿修没有动,站在溪边看着他走进水里。水鬼担着西瓜走到岸边,先踩下一只脚,试试深浅,然后才慢慢蹚进水,一边拨开水葫芦,一边前行。水没过腰身时,他回头看了看,鸿修还站在那里,便喊他回去。鸿修答应着,脚却没动弹,水鬼便转过身继续走了。
文字来源:节选自陈行扬《水鬼伯》
图片来源:网络
作者简介
陈行扬,年生于潮州,年毕业于广东财经大学,现上海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在读。曾获第五届“包商杯”全国高校征文比赛小说组二等奖、第七届华东师范大学全国原创文学大赛小说组一等奖、第四届广东省中国文学学会“青果奖”。作品发表于《作品》、《广州文艺》、《厦门文学》、《羊城晚报》。